我叫黎云宵,1982年华东师大毕业后,揣着烫乎乎的毕业证,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,终于回到了这块生我养我的小山村。
由于我在大学期间就在全国知名杂志《钟山》《花城》《西湖》上发表过小说,组织上分配我到地区师专任教,去报到那天,师专校门口的老樟树叶子正绿得发亮,风一吹,沙沙响得像在唱欢迎歌。
我那时才二十出头,满脑子都是教书育人的理想。站上讲台的第一堂课,看着台下五十多双亮晶晶的眼睛,紧张得手心冒汗,捏着粉笔的手指都在打颤。
课讲到一半,后排一个调皮的男生蓝善学突然举手:“黎老师,你讲的普通话夹着桂柳话,听起好亲切哦!”全班哄堂大笑,我也跟着笑,紧张感一下子就散了。
从那以后,我讲课就索性半普半桂柳,课堂气氛反倒更活跃了,学生们都说我讲的课带有烟火气。
在师专任教的五年,是我这辈子最安稳的时光。白天备课上课,晚上在单身宿舍里看书写作,周末还会和同事们去爬山,或是到江边散步。
那时的工资虽不高,但日子过得充实又快乐。我以为,这辈子就会这样守着三尺讲台,直到退休。
可命运的转折,总是来得猝不及防。1987年,地区搞机构改革,需要一批有文凭有水平的年轻人充实机关队伍。地区组织部的同志找到我,说想调我到地区下辖的某县委办公室工作。
我当时一下子就懵了,大学里教书教得好好的,突然要去行政机关工作,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。
我犹豫了很久,同事们也劝我,机关工作复杂,不如学校单纯。但我骨子里那点不服输的劲又上来了,想着换个环境,或许能有不一样的人生。
就这样,我脱下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换上了还算体面的的确良衬衫,走进了县委大院。
刚到机关单位,我真是两眼一抹黑。写材料不像写教案,讲究的是政策性和严谨性,一篇简单的讲话稿,我改了七八遍还是通不过。办公室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机关,说话直来直去:“小黎,你这文章写得太‘文气’了,机关材料要的是干货,是执行力!”
那段时间,我压力大得睡不着觉,每天晚上都在办公室加班到深夜,翻遍了历年的文件资料,慢慢摸索机关文稿的写作规律。
为了尽快熟悉县情,我跟着领导下基层调研,走遍了全县的山山水水。
有一次去偏远的山村,山路崎岖,车子开不进去,我们就步行了两个多小时。到了村里,看到老百姓住的土坯房,吃的粗粮,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。也就是从那时起,我明白了机关工作的意义,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纸上谈兵,而是要真正为老百姓办实事。
慢慢地,我适应了机关的工作节奏,写材料的水平也越来越高,得到了县委主要领导的认可,我也一步步从办事员晋升到县委办主任(正科)。
1995年,我被调到了地委办公室,职位也升了一级,后来担任了副秘书长。可随之而来的,是更大的压力和更复杂的人际关系。在地委工作,一言一行都要格外谨慎,有时候一句话没说对,就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。
有一年,地区要搞一个重大项目,涉及到多个部门的利益协调。我负责牵头起草实施方案,各部门为了自身利益,互不相让,方案改了十几遍还是定不下来。
那段时间,我天天开会协调,嗓子都喊哑了,两边受气。有一次,因为一个数据的争议,我和一个部门的负责人吵了起来,气得我当天晚上就病倒了。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我第一次后悔当初的选择,想念在师专当教师那些单纯的日子。
可后悔也没用,开弓没有回头箭。我咬着牙,一边做各部门的思想工作,一边重新梳理方案,寻找各方利益的平衡点。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,方案终于通过了。项目建成后,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,老百姓拍手叫好。看到这一切,我所有的委屈和辛苦都烟消云散了,心里充满了成就感。
2008年,组织上又给了我一个新的任命——担任市师范学校的党委书记。听到这个消息,我感慨万千,兜兜转转几十年,我又回到了教育战线,只不过身份从普通教师变成了学校的管理者。
刚到师范学校,我就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:学校的办学条件简陋,师资力量薄弱,招生情况也不太理想。很多家长都觉得,读师范没前途,宁愿让孩子去读普通高中,也不愿意来这里。我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
为了改善办学条件,我四处奔走,向上级部门争取资金支持,又积极联系企业合作。那段时间,我几乎天天都在外面跑,有时候一天要开三四个会,吃不上一顿安稳饭。
有一次,为了争取一个校企合作项目,我冒着大雨去拜访企业负责人,浑身都湿透了,对方被我的诚意打动,当场就签了合作协议。
在师资队伍建设上,我一方面引进优秀的专业人才,另一方面鼓励现有教师提升学历和教学水平。我还经常深入课堂听课,和老师们一起探讨教学方法。
有一位年轻的舞蹈老师,刚入职的时候很不自信,上课总是放不开。我发现她很有天赋,就经常鼓励她,给她创造展示的机会。后来,她成了学校的骨干教师,还在全省教师技能大赛中拿了奖。
为了改变社会对师范专业的偏见,我组织学生开展社会实践活动,让他们走进社区、幼儿园,展示师范生的专业素养和风采。我们还举办了校园开放日,邀请家长和社会各界人士来学校参观,让他们了解师范专业的培养目标和就业前景。慢慢地,学校的口碑越来越好,招生人数逐年增加,办学规模也不断扩大。
2010年,我遇到了一件让我终生难忘的事。有一天,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来到我的办公室,女孩低着头,一言不发。中年妇女红着眼睛说:“黎书记,求求你,收下我的女儿吧!她家里条件不好,但是特别喜欢小孩子,就想当一名幼儿教师。”
我了解到,女孩的父亲常年卧病在床,家里全靠母亲打零工维持生计。女孩中考成绩不错,但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,放弃了读普通高中的机会,选择报考我们学校。可因为家庭困难,学费一直凑不齐。我当即决定,为女孩申请减免学费,还帮她争取了助学金。女孩激动得热泪盈眶,深深给我鞠了一躬:“黎书记,谢谢您!我一定会好好学习,将来做一名优秀的幼儿教师。”
几年后,女孩以优异的成绩毕业,回到了家乡的幼儿园任教。她还经常给我写信,告诉我她的工作情况,说她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,过得很快乐。看到她的成长,我心里无比欣慰。
在师范学校的七年里,我见证了学校的发展壮大,也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走出校门,成为一名名合格的小学或幼儿教师。他们就像撒向大地的种子,在祖国的各个角落生根发芽,用爱心和责任呵护着孩子们的成长。
2015年,我到了退休的年龄。退休那天,我独自一人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,教学楼、办公楼、操场、图书馆,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我的回忆。老师们和学生们为我举行了欢送会,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,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。
退休后的日子,过得清闲而自在。我每天早上会去公园打太极,下午在家看看书、写写字,有时候还会去学校转转,和老师们聊聊天,看看孩子们上课。有人问我,这一辈子辗转了多个岗位,最怀念的是哪一个。我笑着说,每一个岗位都有它的意义和价值,都是我人生中宝贵的经历。
从师专的讲台到机关的办公室,再到师范学校的党委书记,我的人生就像一条曲折的河流,在不同的阶段有着不同的风景。但无论走多远,我都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,那就是为社会做点实事,为他人带来温暖。
如今,我已经快七十岁了,头发也早已花白,但我依然对生活充满了热爱。我常常会想起年轻时的那些日子,想起讲台下学生们渴望知识的眼神,想起基层调研时老百姓淳朴的笑容,想起校园里孩子们清脆的笑声。这些记忆就像一颗颗珍珠,串联起我平凡而又充实的一生。
我知道,我的人生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,也没有轰轰烈烈的成就,但我用自己的努力和坚守,在平凡的岗位上书写着不平凡的人生。我相信,只要心怀感恩,脚踏实地,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绽放出独特的光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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